汇业评论

文 | 潘志成 吴悦 朱霏凡 汇业律师事务所

近年来的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与电商巨头亚马逊（Amazon）之间纠葛不断。前任FTC主席Lina Khan在上任前就曾在2017年发表作品“亚马逊的反垄断法悖论/Amazon’s Antitrust Paradox”, 指出现行反托拉斯法的分析范式存在不足，导致Amazon的规模不断扩大、垄断行为长期被纵容。Lina Khan2021年上任之后，于2023年9月和11月在华盛顿州接连发起两起针对Amazon的诉讼，分别指控其存在违反ROSCA法案的消费者欺诈行为（ROSCA案）和垄断行为（垄断案）。2025年9月25日FTC与Amazon就ROSCA案达成和解（stipulated order/同意裁决），Amazon同意支付25亿美元和解金以结束此案诉讼。尽管Lina Khan已经离任，但其推动的针对Amazon的系列诉讼已取得阶段性胜利。本文拟就该案所涉及的ROSCA法案、FTC对Amazon的指控、以及双方的和解方案进行介绍，以便为我国电商企业开展合规经营带来启示。

一、 ROSCA法案及FTC对Amazon的指控

所谓ROSCA法案，即《恢复线上消费者信心法案》/Restore Online Shopper’s Confidence Act，由美国国会于2010年通过，汇编为美国法典第15编8401-8405条。该法案禁止在电商平台、付费阅读、收视节目中广泛存在的各种订阅陷阱/subscription traps，比较典型的订阅陷阱是先免费试用、试用期结束后默认消费者已同意继续付费订阅或购买会员资格的情形，该情形又被称为负选项销售（negative option sales）。ROSCA法案要求此类订阅或续费，必须取得消费者的明示同意、清晰告知消费者费用及服务内容、并为消费者提供简便的取消订阅方式。根据ROSCA法案，违反ROSCA法案的行为将被视为《联邦贸易委员会法》第5条所禁止的欺诈消费者行为，可由FTC进行执法。

2023年9月，美国FTC就Amazon违反ROSCA法案的欺诈消费者行为向华盛顿州西区联邦地区法院提起的诉讼（案号：2:23-cv-00932-JHC），指控Amazon在向消费者销售会员资格（Prime）时存在违反ROSCA的行为，具体包括三个主要方面：

首先，FTC指控Amazon销售Prime会员资格时，并未清晰告知消费者Prime会员资格费用及服务条款，相反采用了隐藏条款、操控消费者选择设计的所谓“黑暗模式”（Dark Pattern），误导消费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购买Prime会员资格。Amazon的会员资格Prime可为会员提供多项非会员的普通消费者所不能享有的福利，例如会员特殊优惠、更快速的递送服务以及部分仅会员可专享的商品选择。然而，消费者购买Prime会员资格后，仅在第一个月可免费，随后需要每月支付14.99美元费用（或缴年费139美元），该会员费用每年给Amazon带来高达250亿美元的收入。

当非会员消费者在Amazon网上商城选择好商品准备下单购买时，Amazon会跳出弹窗界面推荐消费者购买会员资格（同样的界面也会在消费者选择配送选项时跳出），界面右边用黄色突出显示消费者可选择两日内免费递送，或获得30日的免费Prime会员；左边不醒目地显示消费者可以选择不用免费快递，继续购物。

根据FTC的指控，一旦消费者点击黄色按钮，系统会默认消费者购买了Prime会员资格，即便消费者在后续操作中撤销了购物车中的商品并未下单，仍视为消费者已购买会员资格。这种不对称的页面安排以及模糊的语言表述，导致许多消费者以为其仅选择了免费配送。与此同时，尽管Amazon也在页面下方用文字提示消费者，确认免费递送选项之后将产生会员资格并会在后续周期收费，但是该文字要么很小且不醒目、要么出现在次要页面，常被消费者忽略，进而导致消费者在不知情或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购买会员资格（non-consensual enrollment）。

其次，FTC指控Amazon在向会员收费时，并未取得会员的明示同意。Amazon并未向Prime会员提供一个单独的是否同意收费或续费的确认选项，会员免费使用Prime的30日期限结束后，系统会直接使用消费者购物时提供的信用卡账户信息在下一周期自动开始扣费。

再次，FTC指控Amazon在消费者取消会员资格时，刻意设置重重障碍，违反了合理简便的要求。Amazon在设计其会员资格取消程序时，采用了一套名为Iliad的设计流程，消费者需要先后进入6个不同页面，仿佛在迷宫中绕开重重障碍，最终才能取消。Amazon公司内部调查也显示会员难以取消其会员资格，且会导致消费者降低购买会员资格的意愿，但Amazon仍坚持采用这套设计流程。

综上，FTC根据《联邦贸易委员会法》第5条，请求法院颁发禁令，永久禁止Amazon的违法行为，并请求法院判处民事罚金和向消费者进行赔偿，以及判令其他救济措施。

二、 和解方案要点

2025年9月25日FTC 与Amazon达成一份双方协商确定的同意裁定（stipulated final order），就ROSCA案达成和解。和解方案包括三个主要部分：

首先，Amazon同意支付10亿美元的民事罚金（civil penalty）；Amazon同时需要另行向受影响的消费者支付15亿美元的补偿款项。根据和解方案，在2019年6月23日至2025年6月23日期间所有Prime会员购买者，在符合条件的情况下（条件包括在上述年份中任何一年内的使用次数未超过3次、且尝试退订但未成功等），可获得最高不超过51美元的补偿款。上述两项金额合计25亿美元。

其次，Amazon将修改其销售Prime会员的用户界面，整改内容包括：在获得用户的付款账户信息之前，以显著方式清晰地告知消费者Prime会员的服务和收费条件；停止和整改之前的会员注册、续费和取消流程，消费者可以通过清晰醒目的方式确认是否注册购买Prime会员；在续费/自动续订之前消费者可以收到通知以便确认是否继续付费；消费者可以通过便捷的方式取消会员资格，不存在复杂和不合理的步骤（例如强制跳转或强制客服通道）阻碍取消注册。

再次，和解方案还规定了一套完整的合规监督机制，其中包括Amazon必须自费聘请独立监督人来监督其各项义务的履行，并向FTC报告Amazon的履行情况；同时Amazon必须向FTC提交其新的Prime会员注册、续费及取消流程的所有用户界面、链接、弹窗内容的数字版本；此外，本案中涉案的公司高管也被禁止在三年之内从事类似违规行为。

至此，FTC与Amazon之间关于违反ROSCA法案的诉讼，得以全面和解。

三、 给中国企业的合规启示

在我国许多电商平台、APP也存在各种类型订阅陷阱或黑暗模式Dark Patterns。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也经常遭遇这样的Dark Patterns，例如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点击试用或递送等其他服务成为会员；或者先免费试用会员服务，试用期结束后在不另行告知的情况下直接扣费，许多消费者有在收到收费通知后无法查出是什么APP在扣费的经历；在退订会员费用时遇到重重阻碍，例如某共享单车APP，虽然在购买会员资格并使用时非常简便，但退订时往往拨打无数客服电话仍无法退费。在中企出海的时代背景下，如果中国电商企业赴美经营，ROSCA法案对类似订阅陷阱及Dark Patterns的规制无疑将是电商企业的合规重点。

事实上，除了类似FTC指控的Amazon 销售Prime会员时存在的订阅陷阱之外，还有其他类型的黑暗模式存在。FTC曾在2022年发布报告“照亮黑暗模式/Bringing Dark Patterns to Light”, 列举了四种典型的黑暗模式类型，包括诱骗行为（misleading practices，例如页面显示仅剩3件、优惠1日后结束等虚假稀缺性宣传）、隐藏信息（Hidden Information，例如将自动扣款或产生附加费用的信息隐藏在冗长的条款中、不予清晰告知）、操控选项（manipulative choice architecture，例如通过突出颜色设计诱导点击、预先设置选项默认勾选附加产品或自动订阅）、退订障碍（Obstruction，例如需电话客服、写邮件或多次确认方可退订）。以上种种黑暗模式都将受到FTC等执法机构关注，中国电商企业赴美经营需避免类似的设计和操作。

另一方面，对于在中国境内运营的电商企业而言，尽管中国没有ROSCA法案这样专门规制各种类型网络销售陷阱的统一单行立法，但是在《电子商务法》、《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实施条例》以及《网络交易监督管理办法》等法律法规中也有网络交易经营者需向消费者清晰告知、续费前提示并取得同意等原则性规定。例如《电子商务法》第50条规定：“电子商务经营者应当清晰、全面、明确地告知用户订立合同的多步骤、注意事项、下载方法等事项，并保证用户能够便利、完整地阅览和下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实施条例》第10条第2款规定：“经营者采取自动展期、自动续费等方式提提供服务的，应当在消费者接受服务前和自动展期、自动续费等日前前，以显著方式提请消费者注意。”《网络交易监督管理办法》第18条也规定：“网络交易经营者采取自动展期、自动续费等方式提供服务的，应当在消费者接受服务前和自动展期、自动续费等日期前五日，以显著方式提请消费者注意，由消费者自主选择；在服务期间内，应当为消费者提供显著、简便的随时取消或者变更的选项，并不得收取不合理费用。”据此，电商企业以及通过各种线上途径提供会员资格的企业，从最佳合规的角度，应避免会员资格销售过程中存在订阅陷阱或黑暗模式，应清晰告知会员资格的服务条件和收费要求、续费前进行提示并取得同意、特别是在消费者取消会员资格时应为消费者提供合理简便的路径，避免引起消费者的投诉或诉讼。

*原文首发于威科法律先行，感谢汇业亚特兰大分所温勇律师提供的支持。